傻笑

引子

我敢负责任地讲，东方优是个跨世纪的大傻瓜。对于他，我不但恨，而且恨(这是东方优从小就养成的说话习惯，我一想起他，语法、修辞就乱了)。因为他曾经差一点儿让我丢了小命，所以我既忘不了他，又忘不了他。据说回忆往事是人走向衰老的表现，我并不服老，而且完全有信心在领导岗位上再干一届，到六十岁下来正好。自从我年过半百之后，肾虚、气虚、心虚和其他的空虚感觉常常扑面而来。眼前的事情转身就忘，而过去的人和事却不依不饶地在我眼前晃动，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傻瓜东方优——我幼年的同伴，少年的同学。他那与生俱来的笑脸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一代更比一代强

东方优本来叫东方亮，出生在中国人民站起来的那一年。东方优的父亲叫东方良。“良”与“亮”音韵相同，发音时得格外小心才能作出区别，否则容易混淆。尽管东方亮这个名字热情地讴歌了社会的进步并忠实地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但却与父亲的名字阴差阳错地纠缠到了一起，这使得父子两人经常处于同时应答他人呼叫的尴尬状态。改名字是解决麻烦的唯一出路。“改谁的名字?”东方亮问。“小兔崽子，当然是你的名字啦，哪有儿子让老子改名字的规矩?”东方良呵斥着儿子。改叫什么呢?与原名意思最接近的就是东方白了。“不行，白不好!”刚七岁的小傻瓜不接受爸爸的旨意。“有什么不好的?白就是亮，一唱雄鸡天下白，东方大白，就是天亮了，多好啊!就叫东方白。”父亲很横。“不叫，不叫!要叫你叫，我才不叫呢!白匪、白军、白痴、白旗、白眼狼，跟白沾边的没什么好东西。你要是乐意，你就叫东方白，我叫东方良。咱俩换换。”儿子更倔。“那你想叫个啥?”父亲让步了。“就叫东方红吧!”儿子眨巴了几下眼睛。“你好大的胆子，东方红是你叫的吗?东方红就是毛主席，你敢跟伟大领袖叫一个名字，你想翻天呀?”父亲急了。“那叫东方绿行吗?”儿子认真地想了想说。“不行!我看你这个臭小子是活腻味了，你要是再抬杠，小心我揍你的屁股。”东方良挥了挥巴掌。“什么叫抬杠?”儿子问。“抬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说东，你说西；我说打狗，你非要骂鸡!”父亲不耐烦了。“那叫东方优怎么样?”东方亮一脸纯真。“好小子，真有你的，我是良，你是优!好啊，一代更比一代强，就叫东方优吧!”东方良拍了拍儿子的大脑袋。从此东方亮变成了东方优。东方优由父亲的一句“一代更比一代强”，想起了另外一句时髦话，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按照爸爸东方良的逻辑，东方优倒推出了爷爷和祖爷爷的名字，即十有八九叫“东方中”和“东方差”。“优”“良”“中”“差”是东方优上小学时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搞明白的一种等级标准，他的名字叫“优”，便自认为永远是最好的。

优和傻只有一步之遥

东方优傻气十足，却不流鼻涕。要论长相，他五官都全，一个也不少。只是眉目鼻口和耳朵的摆放有些错位，放在一起比例略显失调。他脑袋大，额头突出，乡下人称之为“孛儿头”。很多人说，脑袋大脑门宽的人聪明，其实这是个误会。科学家认为额头突出是小时候缺钙的结果。东方优有“四大一小”：头大、眼大、嘴巴大、耳朵大、鼻子小。邻居老葛说，头大不稳，眼大无神，嘴大贪吃，耳大招风。他没有谈论鼻子。若干年后东方优说：“耳朵大了欠揪，屁股大了欠揍。”前者指的是自己常被老师揪着耳朵拽出教室，后者则说的是老葛(外号叫葛大腚)一度让村里的造反派按在台上把屁股打成了肉馅儿，还取了道菜名叫“木棍炖肉”。东方优上小学的第一天就被老师揪了耳朵并授予了“傻子”的非光荣称号。原因是东方优在语文老师讲解第一篇课文《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时候竟然举起了手。老师示意他提问，他笑嘻嘻地问了句：“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前是什么姿势?是躺着、趴着、蹲着还是坐着的?”同学们大笑，他自己不好意思地跟着乐。老师火了，他觉得这个孩子是在嘲笑自己并且暗含着恶毒的政治指向。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一把揪住东方优那对显摆招摇的大耳朵中的一只，慢慢把他从座位上拖到了讲台前，让他低头认错。东方优疼得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笑声。老师确信那笑声里饱含着蔑视、挑衅和嘲弄的意味，于是便怒不可遏地抬起一只穿着解放牌黄胶鞋的臭脚狠狠地踹向东方优的后腿弯处。东方优“扑通”一下跪在了同学们面前，脸上的笑容仍顽强地定格在那里。“哈哈哈，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小傻瓜，知道了吧，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前就像你现在这个姿势——跪着!”老师爆发出一阵狂笑。教室里的孩子们也一下子笑了起来，还拍着巴掌，有节奏地喊：“傻瓜!傻瓜!傻瓜!傻瓜!”东方优似乎并没有多少惊慌，他那张永远无法把笑容删除干净的大脸，客气地笑纳了老师和同学们送给他的一份厚礼——“傻瓜”的封号。直到今天，东方优还把入学第一天老师“揪耳朵”、“踢后腿”的一系列举动视为“示范式”和“启发式”教育的成功案例。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忘记“中国人民站起来”之前的姿势——“跪着”。“东方傻”的绰号也从此正式启用，逐渐而又迅速地取代了父子二人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共同确定的寄托着希望、期许和抱负的大名——东方优。

一个年轻的老头儿

虽说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又是一个有意味的符号。名字与命运是否有某种关联性，自古至今众说纷纭，有争论而无定论。正因为没有形成统一的看法，才为算命者、预言家和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留下了想象、编排、杜撰和捏造的广阔空间。名字有寓意，表达期盼、梦想和祝福；名字有暗示，起着激励或诱导的作用。自从东方优被老师一气之下喊成了东方傻，这个原本就不大机灵的孩子便越发痴呆了。东方优与嘲笑者们一起笑，笑得认认真真。他那夸张的大脸上挂着四季不变的笑意，以笑报恨，以笑报骂，甚至以笑报打。他不会背课文，嘴里却不时地叨咕着一段莫名其妙的故事：“一个年轻的老头儿，在一个漆黑的白天，拿着一把崭新的破菜刀，杀死了一个没有气儿的人，让瞎子看见了，叫哑巴去喊人，让瘫子追上了……”东方优对于这个傻里傻气的说法情有独钟，津津乐道，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周围的小伙伴们听，而且讲一遍笑一遍，笑得极其投入。有几次他在教室里竟然笑得满地打滚，严重干扰了课堂秩序。校长不得不指派两位体育教师把他抬到操场上，让他一个人独自在更宽广的空间里翻滚，而不至于影响别人。多数情况下同学们会跟他一块儿笑，特别是当大伙儿看到他一个人笑得无法自我控制时，便会跟着他一起陷入不可抑制的狂笑状态，甚至还会冒出几个同学跟他一样笑倒在地，抽搐痉挛。笑的穿透性和感染力极强，一个人的独笑很容易演变成一群人的哄堂大笑。其实谁都知道，反复重复“一个年轻的老头儿，在一个漆黑的白天”这种老掉牙的破故事并不具有持续的可笑性，只是讲述者的极端投入和讲述者本人的过度反应才引起了旁观者的不自觉参与。当然，对东方优乐此不疲的怪异表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抱以一笑了之的态度。在一年级快结束的期末考试时，班上的几个同学在放学路上堵住了他，不由分说把他暴打了一顿，还把稀牛粪抹在他那张始终挂着傻笑的大脸上，然后一哄而散，边跑边笑，齐声高喊：“一个年轻的老头儿，脸上抹着香喷喷的牛屎!”。

一个人包围了一个营

比东方优挂在嘴边的“一个年轻的老头儿”更吸引人的是关于英雄的故事。一场战争的结束，便是英雄涌现的开始。一场革命的过程，也是战斗频发的过程。革命与战争是培育英雄成长的肥沃土壤，东方优读小学的那几年正是英雄人物层出不穷、英雄事迹家喻户晓的时代。英雄的事迹被编入语文、政治、历史的课本当中，就连算术题中也含有英雄人物杀敌数量的加减乘除式的计算。教室四周的墙上张贴着各类著名的战斗英雄的宣传画，有手举炸药包的；有手握爆破筒的；有挺胸堵枪眼的；有挥舞大刀片的……“两眼熊熊烈火烧，天塌下来只手擎”的英雄气概震撼着每一个幼小的心灵。学校里讲英雄、唱英雄、学英雄、当英雄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英雄的事迹不仅老师们讲得绘声绘色，许多小学生们也能倒背如流。各个班级的孩子们自发组织了故事会，他们轮流讲述着自己最熟悉最崇拜的英雄人物的感人事迹。东方优虽说是个“傻子”，但英雄崇拜的冲动丝毫不减。他在故事会上几次跃跃欲试，但都被老师制止了。他脸上笑着，心里却很苦恼，他一定要把自己心里的感情当众表达出来。于是，在一次班会上他不顾老师的呵斥和同学们的哄闹，冲到了讲台前，憋足了浑身的力气，大喊一声：“一个年轻的老头儿，不、不、不是，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在一个漆黑的……不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拿着一把崭新的……大刀片，冲向了敌人……”他突然卡壳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紧张得嗓子冒火，大脸被烧红了但笑容未被烧退，依然顽强地留在那里。同学们开始起哄了。他定了定神，又大声地讲了下去，“他冲向了敌人，一个人……一个人包围了一个营!”然后便大步走回了座位。同学们笑了，老师恼了。“净瞎编，一个人怎么能包围一个营?”有同学质问。“净胡扯，那个年轻的士兵是谁?”老师让东方优站起来回答。“是我爸!”他腼腆地答道。“你爸?你爸谁不认识，不就是赶牛车的东方良吗?他也成了英雄啦?你这个傻瓜，要不是看在你傻的份上，我非把你小子扔到山里喂狼去！”老师气得直哆嗦。“我爸本来就是英雄嘛，不信你去问他!我三舅当年还打了个喷嚏扑灭了一场火呢!”东方优觉得很委屈。“好、好、好，去把你爹和你三舅叫来，让我们都见识见识这两位大英雄!”老师要动真格的了。东方优赶紧回去找父亲，说学校邀请他去做英雄事迹的报告。东方良半信半疑地到了学校，被学校校长狠狠地训了一顿。好在东方良的确参过军，打过仗，也算曾经是革命战士，校长和老师没好意思继续追究。但他三舅没有去，因为东方优的母亲是个独生女，他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三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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